
清晨五点,林慧秀已经站在羊角岛酒店的大厅里。深蓝色的制服裙熨得一丝不苟低息配资,胸前那枚小小的国旗徽章擦得锃亮。她调整了一下脸上的微笑——那种弧度经过训练、既显亲切又保持距离的微笑,然后看向旋转门外逐渐聚集的游客们。
今天是她这个月接的第四个中国旅行团。慧秀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游客是第一次来朝鲜——他们眼神里的好奇混杂着某种难以掩饰的优越感,像观察动物园里稀有动物般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一切。
“各位早上好,我是大家这次朝鲜之行的导游林慧秀。”她用流利的中文介绍自己,声音柔和但清晰。
团里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打量着她,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:“中文不错啊,比我想象中好。”
慧秀的微笑不变:“谢谢您的夸奖。我们在大学期间都要学习外语,中文是主要课程之一。”
展开剩余86%大巴车驶向万景台的路上,慧秀开始讲解沿途的建筑和历史。她能感觉到,并不是所有游客都在认真听。后排几个年轻人在低声比较着平壤和国内城市的差距,用词虽不尖锐,却像细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。
“这楼放在我们那儿早拆了。”
“路上车真少,感觉像穿越回八十年代。”
“你看那些人骑的自行车,老古董了。”
慧秀的声音顿了一下,只有半秒,然后继续讲解。她的手在身侧微微握紧,指甲陷入掌心。这是她工作三年学会的技巧——当听到令人不适的评论时,用一点生理上的痛感转移心里的酸楚。
中午在玉流馆用餐时,那个四十岁的男人——团里的人都叫他老李——指着桌上的冷面说:“这怎么是冷的?大中午也不给口热乎的。”
慧秀温声解释:“冷面是我们朝鲜的传统美食,尤其在夏天...”
“知道是传统,但总该考虑游客的饮食习惯吧?”老李打断她,转头对同伴说,“要不说他们不懂变通呢。”
同桌的另一位阿姨打圆场:“我觉得挺好吃的,清爽。”
慧秀感激地看了阿姨一眼,继续安排服务员上菜。她能感觉到老李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,那种审视的、带着评判意味的目光。她保持着微笑,后背却僵硬如铁板。
下午参观凯旋门时,一个年轻女孩拉着慧秀问:“林导,你们平时能来这里吗?还是只有外国游客才能来?”
“这里是向所有人开放的。”慧秀回答。
“那你们周末也会像我们一样逛街购物吗?”女孩继续问,眼神真诚却无意中触碰到了敏感地带。
慧秀顿了顿:“我们有不同的休闲方式,比如去公园散步、参观纪念馆、参加集体活动。”
老李在旁边轻笑一声,没说话,但那笑声里的意味很明显——看,连购物自由都没有。
慧秀感到一阵熟悉的委屈涌上喉咙。她想起大学时,中文老师播放的中国城市纪录片,那些璀璨的夜景、繁华的商场、潮水般的车流。当时她和同学们都惊叹不已,但老师严肃地说:“每个国家有自己的发展道路,我们的道路适合我们的国情。”
她相信老师的话,但面对游客们不自觉的对比,那份相信有时会变得脆弱。
行程的第三天,参观一所中学。学生们表演节目时,慧秀注意到老李一直在拍照,角度特意突出了教室陈旧的墙壁和学生们简单的衣着。表演结束后,他径直走向一个鞋子上有补丁的女孩,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人民币。
“小姑娘,拿去买糖吃。”他的声音很大,整个教室都能听到。
女孩愣住了,不知所措地看着陌生男人递来的钱,又望向慧秀,眼神里满是困惑和一丝羞耻。
慧秀快步走过去,身体微微挡在女孩面前:“先生,谢谢您的好意,但我们的学生不能接受个人馈赠。”
“一点心意而已,你看她鞋子都破了。”老李的手还伸着。
“在朝鲜,整洁朴素是美德,不在于衣着的新旧。”慧秀的声音比平时硬了一分,“请您尊重我们的文化和规定。”
老李终于收回手,但表情明显不悦:“行行行,你们有骨气。”
回程的大巴上,气氛有些沉闷。慧秀努力恢复轻松的讲解,但嗓音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。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——那是委屈和愤怒混合的温度。
晚上回到酒店,慧秀没有立即回家。她独自走上酒店顶层的观景台,望着平壤的夜景。这座城市没有中国大都市那种通明的灯火,但点点星光般的窗口里,是一个个真实生活的家庭,是和她一样早出晚归努力工作的人们。
她想起自己的家,在普通居民区的一套小公寓里。母亲是小学教师,父亲在工厂工作。家里没有太多时髦的电器,但书架上摆满了书籍,墙上挂着她的优秀导游奖状。每当有外国游客无意中流露出对朝鲜人生活的怜悯时,她都想说:我们也许没有你们富有,但我们有我们的尊严和幸福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母亲发来的消息:“今天工作顺利吗?炖了你爱吃的土豆汤,早点回来。”
慧秀的眼睛突然湿润了。她仰起头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做导游的第一天,前辈就告诉她:“我们的工作不仅是介绍景点,更是展示国家的窗口。无论遇到什么,微笑和耐心是我们的武器。”
但现在她累了。累的不是早出晚归,不是一遍遍重复的讲解词,而是那种被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,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评判。
第四天行程结束时,老李在退房时突然找到慧秀:“林导,这几天辛苦你了。”
慧秀准备好接受又一轮的“建议”或“比较”,但老李接下来的话让她意外:“我昨天看到你和那个学生说话时的表情...我想我可能有些话不太妥当。我没有恶意,只是...”
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:“只是习惯了我所熟悉的生活方式,忘了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活法。”
慧秀怔了怔,然后微微鞠躬:“谢谢您的理解。”
“这个,”老李递过来一个小包装,“一点中国茶叶,不算馈赠,算是...同行之间的交流。我妻子也是做服务行业的,她说这茶能缓解嗓子疲劳。”
慧秀犹豫了一下,这次接了过来:“非常感谢。”
送走旅行团后,慧秀没有马上离开酒店。她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,看着手中那包茶叶。包装普通,却有一种陌生的温暖。
同事金明哲走过来:“又受委屈了?”
“有点。”慧秀轻声说。
“记得我们培训时老师说的话吗?”金明哲在她旁边坐下,“‘理解是双向的桥梁,但我们只能负责修建自己这一端。’”
慧秀点点头。她知道,明天还会有新的旅行团,新的目光,新的无意识的冒犯和新的微小理解。她的委屈不会消失,但也不会击垮她。因为在那些目光之外,在平壤的夜色中,有千千万万个窗口亮着温暖的光,有母亲炖好的土豆汤,有一个国家以自己的节奏前行的坚定足音。
她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制服低息配资,走向酒店大门。门外,平壤的夜晚宁静而深沉,明日太阳升起时,她仍会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,站在这里,成为一扇窗——一扇既展示也观察,既脆弱又坚韧的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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